过年-中国人的集体记忆-“讨厌”过年
2021-03-23 22:29牙周黏膜科
家里已经六年没有贴过春联了,我也已有三年没回老家过年。
我的父母都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,高中同班同学。大学时代两人一个远在北国冰城哈尔滨,一个在秦淮河畔。在那个只能靠书信联络的年代,迈过了四年的异地恋,最终在这南北的中间,找了个离老家近的城市落脚成家。
于是从我出生起,春节期间跟着父母一起回老家过年就成了一年当中必不可少的仪式。
小时候一点也不喜欢回老家过年。
提前好几天父母就开始忙活着打包行李,换洗衣服不说,给奶奶爷爷买的奶粉核桃粉,给舅舅叔叔的烟酒,给姑姑姨的点心,给小孩儿买的糖果零食。也没什么值钱东西,但也要装的四只手都提不下才行。
那个时候家里没有车,都要去汽车站坐长途车,也总是早上六七点的那一班。所以还没睡醒就要被拽起来,在家长急促的情绪里、被大包小包簇拥着走进黑蒙蒙的寒冷清晨。
最早的时候要坐一种叫依维柯的小车,一共十个左右的座位,小小的车厢塞得满满当当,带着浓郁的汽油味道,一路晃荡到家。
再后来就有了大金龙客车。
但依然逃不过拥挤的命运,除了规定的荷载人数之外,售票员还在车里“埋伏”了数十个小马扎,一出车站,就开始四处停靠。同样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归乡人开始把大巴过道塞得满满当当。
这样拥挤的环境里,再加上不断停靠,往往还没出城,我就开始晕车。
尝试过山楂片、晕车药、橘子皮,但都不能阻碍污浊凝滞的车厢空气带来的窒息感受。更要命的是司机还会在车载电视上放二人转表演。演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,演着我看不懂的剧情,耳边回荡着观众的哄笑声。在年幼的我看来是莫名其妙又令人烦躁。
这时候,如果再有哪位乘客打开了火腿肠、水煮蛋或者咂两口小酒,我恨不能直接晕翻过去,也好过读秒般煎熬。
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汽车站,就要做“蹦蹦车”去爷爷家。“蹦蹦车”就是带着斗的电动小三轮,加个壳子弄得像个车厢一样,里面装上前后两个条凳,一排最多塞下两个人。
有的司机把车门锁安在外面,待你上车后再从外面上锁,落锁瞬间使人忍不住后背一紧,有种要被拐卖的错觉。
“蹦蹦”上十几分钟,爷爷家所在的院子就近在眼前了。
明明一路上颠簸疲惫,可是一走进通向院子的小道儿,心情就莫名其妙的雀跃起来,隔着十几步就开始大喊“奶奶!爷爷”。
紧接着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骚动,指不定是谁先跑出来,穿着鼓鼓囊囊、花花绿绿的棉袄,兴高采烈的,又是打招呼又是接行李,每次都免不了说一句“琳琳又长个了”或者“又胖了呢!
老人家走路慢,往往进了院子才能看到。房门大开着,爷爷奶奶走到干枯的葡萄藤下面,每一条皱纹都盛满了喜悦,身后的月季花开的壮硕,从这一刻起,一年当中最喜庆的日子正式拉开序幕。
堂屋的餐桌上摆着好几个大盆,里面堆得慢慢的炸藕合、麻叶、萝卜丸子、带鱼,一摆摆上好几天,无论是谁从旁边经过,都忍不住捏上一两个塞进嘴里。还有奶奶蒸的两大框菜团子和枣馍,虽然已经变的又干又凉,面团上都裂了口子,但隐约露出里面的红豆枣馅儿,喜庆的可爱。
老家好玩儿的不多,特别是对于胆小害怕鞭炮的我来说。如果二姑家的表姐能来陪我一会儿,就再好不过了。趁着大人忙碌的时候,我们会窝在客厅里看一会儿《还珠格格》,或者守着煤炉烤几根粉条吃。粉条接受炉子上方的热气,不一会儿就会膨大变白,一定要趁着还没糊赶紧撤回来,把“变胖”的部分咬掉,再继续放上去烤。粉条就算是烤熟了也没什么味道,在嘴里咔嚓两下就没了,但小时候却对这个过程乐此不疲,还会比赛谁一次性烤熟的粉条最长。
从小嘴馋的我不能满足于烤粉条,知道厨房外面的墙上挂着两塑料袋子猪肉,非要踮起脚尖去够,想要自己切点猪肉烤烤吃。结果猪肉还没拿下来,袋子却滑了一边儿,袋子里的血水一下子流进我的棉袄袖子里,冰冰凉凉的。于是烤猪肉没吃上,反倒是我大哭着去找妈妈换衣服。
夜幕降临,鞭炮声陆陆续续响了起来,不时有几声“二踢脚”的巨响,震得房子都颤三颤,每个人都得拔高了声音说话才能被别人听到。老家的电视小,也不知道是看不清字幕还是那个时候还不怎么认得字,总之随着屋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大,很多小品演完都不知道说了什么,急的我恨不能搬着凳子坐到电视机跟前凑着听。
而伴随着天黑,除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让我觉得烦躁之外,上厕所的恐惧也让我愈发焦虑。老家没有卫生间,只有在院子的一角是个旱厕,要打着手电筒走过去才行。虽然从堂屋过去不过十几步远,但对于我来说却仿佛是未知的巨大恐惧,每一步抬脚都仿佛迈向万丈深渊,鞭炮停歇的间隙哪怕一点点响动都能联想到怪兽翻墙而来,更不要说零下十几度的冰冷,让人恨不能裤子都不想脱。这时候最想听到的就是妈妈或者爸爸说“去吧,我帮你打着手电筒”,比一句“压岁钱收好”都更让人快乐。
在我们家,大年三十儿的晚上是不需要熬夜的,只要堂屋的灯开着就可以。所以我往往九点多十点就躺下睡了,然后等到半夜十二点被连天的鞭炮声惊醒一会儿,瞪着眼看窗户外面忽明忽暗,空气中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。早上天刚蒙蒙亮再被院子里爸爸和小叔叔放的鞭炮吵醒,最后邻居亲戚来拜年问候,热情高亢的问候再次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来。房间里没有暖气,只有电热毯,这时候哪怕伸出一根小手指头也觉得冻的不行。家里人对我宽容,不用早起拜年,可是连年都拜完了还不起来就就有点太过分了。所以只能哆哆嗦嗦的一点点往身上套衣服,在被窝里套一部分,掀开被子再套一部分,最后下床穿上棉拖鞋,哈着白气噘着嘴不情愿的去洗漱。
待在家里实在有些无聊,所以盼望着跟爸爸妈妈出去走亲戚,去姨家吃一顿,去舅舅家吃一顿,还能在舅舅的地里摘芹菜、剪蒜苗、挖荠菜、啃甘蔗——一口啃下去甜水充满口腔,嚼完的渣子直接吐在院子地上就可以,跟红红绿绿的鞭炮碎屑还有瓜子皮混在一起。如果舅舅家没有养看门狗就更好了。那狗一看到我路过就狂吠不止,压过所有人的聊天声,吓得我忍不住跑起来。好在每次我去舅舅都把狗拴起来,不然这一跑还不得惹的狗更来追我。
亲戚都走完了,在老家的日子就愈发无聊起来,我常常缩在沙发一角,把小叔叔攒了一年的《故事会》一次性看完,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有时候会在我的记忆力存留很久,时不时的想起来还会后背发毛。要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,数着还有几天可以回城市里自己的家。
可是真的到了要回家的那一天,又仿佛舍不得了一样,看着爷爷奶奶布满皱纹的脸,鼻子总是酸酸的。一家子人簇簇拥拥的走到村口,看着我和爸爸妈妈上了小蹦蹦车也不离去,奶奶有时候会抹着眼泪说“放假再回来”,爷爷却笑眯眯的摆摆手,让车快些走。
蹦蹦车咯咯噔噔的开出村子,这个年就仿佛过完了。
在我的记忆中,除了高三那一年,直到三年前奶奶离世,几乎每年的春节我都是在老家度过的。
儿时过年的喧嚣早已远去,城市中的新年听不到鞭炮震天,没有那些高亢的乡音扰人睡懒觉,不会被看门狗下的哇哇乱叫,更没有站在院子里嗑瓜子啃甘蔗的不讲究。
但那些曾经所有的不喜欢如今却在回忆中变得美好起来。
那曾经发生的一切不再让人觉得烦躁,而变成了热闹的人间烟火,暖和又鲜活的的充斥在名为“童年”的记忆空间。
今年已是辛丑牛年,家里重新贴起了春联,窗户上的窗花和“福”字带着红彤彤的喜庆。我也早已从那个讨厌回老家的小孩,变成了一个时不时会想念过去的“大人”。
每一段时光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,无论是喧嚣的还是安静的,是大家族的还是三人小家的,是城市的还是农村的,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。
而岁月也总是不停不歇的往前走着,跨过了一年又一年。(王若琳)